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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跟母亲去上海

来源: 编辑:赵倩倩 2021-10-10 21:08:01 查看数:0

腊月二十八,刚回到泰州的母亲决计带我去上海过年。

那天天刚亮,母亲和我早早来到泰州汽车南站等车。五十年前的泰州汽车南站,没有候车室,也没有停车场,只在公路边的电线杆子上挂了个“泰州南站”牌子,一名背着售票挎包的中年人,胸前佩挂着口哨,在那里负责招呼过往客车和售票检票。

腊月的风冷飕飕的。等了几个小时,才来了一辆开往海门的客车,母亲见了,拉着我上车了。

怎么去海门,不是去上海吗?我一头雾水。

听大人说,那时泰州人上上海,先坐汽车到高港,再乘大轮船去上海。因为我第一次跟母亲出远门,也没多问。

车上满是人,只剩下一个座位。母亲赶忙叫我坐在座位上,然后自己坐在行李包上,背依着座位的边框,眯起了眼。我隔着窗不停地向外张望汽车所经过的村庄和集镇,每停靠一站,我总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停靠站的站名:苏陈、姜堰、白米、海安、如皋、海门。少时的好奇,驱散了颠簸的不适,也使我知道了泰州与这些地方相邻。

汽车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质公路上,大站小站都停,上下车人又很多,我们在车上呆了五个多小时。母亲怕我不耐烦,不时地看着我,又怕我饿了,过一会儿她就拿一块大炉烧饼或水糕饼给我吃。

到了海门后,母亲领我来到了集市。这个集市很大,卖青菜山芋的、卖家禽的、卖对联的、卖衣服的……什么都有。

我们边走边看,走到一个卖鞭炮的摊头母亲停下了。

“这小鞭怎么卖?”

“哪一种?有50响、100响,还有200响的。”

“这些小鞭我全买了,能不能便宜点?”

母亲见摊头上的小鞭不多了,有点着急……一番讨价还价,生意谈成了。

“快,把包给我,帮我把小鞭往包里装。”母亲催促我。

说着,母亲拉开帆布旅行包的拉链,麻利地将一串串小鞭往包里,嘴里不停地过着数:100响的一串、二串……50响的三十串……两个旅行包装得严严实实的。

“还有呢?”我指着地摊上的十来串100响小鞭对母亲说。

“别急,我有办法。”

说着,母亲从小布包里拿出一条长长的旧围巾,把这十来串100响小鞭包扎在里面,接着将围巾缠系在自己腰间,并在厚厚的棉袄上,加穿了一件护士衣。

“买这么多小鞭炮做啥?”看母亲忙碌的样子,我也没好多问。

“好了,去轮船码头买票去。”

只见母亲用一根粗粗的行李绳,两头将旅行包系牢,然后用力一甩,想把行李绳搁在肩上。可甩了几次,都没有甩上肩。摊主见了,作了个帮手,母亲才背起两个旅行包。

我跟在母亲身后,目光注视着慢慢地向前移动的两个旅行包。毎走几步,母亲总要直一直腰,再往前走,有时还停下来,扶着墙,喘几口气……

候船室里很热闹。背小孩的,扛行李的,推着装满货物的独轮小车的,还有挑着鸡鸭笼的。那时候,乘轮船合算,船舱宽敞,什么东西都可以带,又不限重,也没有禁带物品的规定,很多人都选择乘轮船去上海。

母亲找了个空地,卸下旅行包,又直了直腰,对我说:“你看着东西,我去买票。”我点了点头。

两个售票窗口,买票的排成了两条长龙。

怎办呢?母亲主意多。她走到靠近售票窗口的一位中年妇女跟前,用带着苏北乡音的上海话说:“阿姨,侬帮帮忙,阿拉带小囹第一次出来,离开我有点怕,麻烦侬帮阿拉买两张船票。”

说着,母亲就指着站立在人群中矮小的我,好心阿姨答应了。

船票买到了,母亲又背起两个旅行包,拉着我直奔检票口。检票口通道不宽敞,人与货物塞得没有一点缝隙。母亲一边借助旅行包的重力,不停地向前挪动,一边用身子的右侧护着我……那一刻,我被夹在密集人群中,感到呼吸有点困难。

还好,等候的时间不长,检票口开始放行登船。从检票口到停泊的大轮船要通过长长的天篷桥,大约有500米。母亲拉着我一路小跑,终于抢先登上了大轮船。

“这轮船真大!”我第一次见到有几层楼高的轮船。

母亲买的票是五等舱。五等舱是统舱,在轮船的最底层,空间不比足球场小。舱内摆放了几十张长条櫈,没有座位号,先到先坐。母亲找了个靠圆孔窗口的空座位,把旅行包放座位上。

“这下逸当了。”母亲松了口气。

天黑前,大轮船徐徐地离开了海门码头。船上的广播也响了:“旅客们,现在开始供应晚饭,餐厅设在三楼…”

母亲从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钢盅盒子,向我做了个手势,她去三楼买饭了,叫我看好东西。

“来,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从母亲手中接过饭盒,打开一看,哇!雪菜大排盖浇饭。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大排不算大,我二三口就把大排吃了,只剩下雪菜了。母亲见我不雅的吃相笑了,还对我说:“雪莱也要吃,吃了才不晕船呢。”

“你吃什么呢?”这时我才发现母亲只买了一份盒饭。

“我有。”说着,母亲从包里拿出一块水糕饼,也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

夜晚的江面静静的。隔窗远眺,岸边的路灯像萤火虫似的眨呀眨的。船舱内,却闹腾不息,就像一个超大农贸市场那样嘈杂。孩子的啼哭声、旅客的说话声、老人的呼鼾声、家禽的啼叫声和舺板下发动机隆隆的轰鸣声,彼此起伏;船舱的四周用厚实的帆布蒙着,鱼腥味、鸡鹅鸭笼中的臭味、老烟枪们散发的烟味与数百名旅客聚集起的人气味交汇一起,令人窒息。

夜深了。母亲把一个旅行包放在地板上,一个放在自己的腿上,叫我依着她睡会儿。地板上有些潮湿了,她又叫醒我,把两个旅行包叠放在座位上,让我伏在旅行包上继续睡,自己站着。邻座的一位上了年纪的旅客拿出香烟准备抽,母亲见了笑着对他说:“大叔,对不起,我小孩怕烟味……谢谢”,那旅客点了点头,走到别处去抽了。

那一夜,母亲为了照应我和那两个旅行包,几乎没有合眼。

天亮了,“呜—呜——”一短一长的汽笛声把我从迷迷糊糊睡梦中叫酲。一会儿,大轮船稳稳地停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

刚上岸,母亲就看见远处有一个中年男人向她招手,见面后,那人连忙卸下母亲肩上的两个旅行,然后又对我说:“你就是茂冬。” 我点了点头。

“快,赶快喊爸爸,他是你爸。”我这才端详父亲几眼,低声地叫了一声“爸爸”。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叫爸爸,那年己十三岁了。因为我从小跟随外公外婆生活,父母去上海谋生时,我还不满三岁。

一进家门,母亲洗了手,走到墙柜上敬供的济公磁像前,点了三根香,双手合十,嘴巴一张一翕,念叨着什么。然后,定定地望着我,猛地把我搂在怀里,开心地笑了。

在上海,我呆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我感受到了浓浓的父爱母爱,还有父母望着我时,愧疚的眼神。在与父母的交谈中,我也隐约知道了家里的境况。

我上海的家在郊区,租的当地农民半间七架梁的老屋,大约有十来个平方,屋内有一个小阁楼,八、九个平方。父母住楼下,我的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睡在阁楼上。家中只有“三大件”:旧的四仙桌,毛竹碗橱和半人高的水缸。

父亲虽读过高中,又有一手好字,但那个年代没有手艺,想在上海找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为了生计,为了赡养泰州的双亲,父亲只好挑起货郎担,做点小本钱生意。母亲生性要强,为让小日子过得好一些,她到一家运输公司拉板车,运送货物,干起了男人的活儿。平时,父亲货郎担缺货,她还要东奔西走忙进货。这次去海门,是因为海门的小鞭比泰州便宜,成本低了,到上海再卖个好价钱,这个春节就更好过了。

几十年过去了,这段上海之旅一直深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我曾多次分别和弟弟、儿孙、同事和朋友谈起过这段经历。我想表达什么,是对父母的眷念,对艰辛生活的感慨,对大上海的无限向往,还是人在囧途的恐惧?我也说不清楚。

当双亲逝去、我也日渐苍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艰难日子里前行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出现在我的眼前。想起那段旅行,我常常不能自已,老泪簌簌。

50年是漫长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可以改变一座城。愚钝的我,却用了50年,才读懂了这段上海之旅。

(文中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鲁茂冬

编辑:赵倩倩

审核: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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