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选联合国“自然平台”城市,南京如何守护草木人文?
想象一座缺乏草木的城市如同面对一个没有呼吸的躯体。
通勤途中踩过悬铃木的落叶,午餐饭碗里鲜嫩的野菜,归家拥挤的车流里,居然嗅见沁甜的桂花。眼下,层林尽染,红树间疏黄,正是这座城市最绚烂的时节。
这座城市的千万人口与草木一同呼吸吐纳,共享阳光,大肆淋雨,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间寻找延展的方向。
10月27日,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第十六次会议宣布,南京市等20个中国城市入选“自然城市”平台,南京市成为江苏省首个且目前唯一一个获得此项世界级荣誉的城市。
离不开的草木滋养
世界最古老的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里说,吉尔伽美什为砍伐用于建造宫殿和庙宇的大型雪松木材来到森林,守护森林的巨人愤怒不已:“在人类出现在地球上以前,这片森林就已经存在了。”
在南京最北边的老山,老山林场中部林业管理区的护林员张荣旭就是守护雪松林的“巨人”之一。
11月1日,南京正式进入森林防火期,张荣旭的工作任务更重了。每天三到四趟巡山,每趟两小时,几乎所有的工作时间,他都要在森林里走来走去。
突发情况很多,比如有登山者遇到困难向他求救,或野猪们拖家带口在林中自在狂奔,或一辆陌生的卡车鬼鬼祟祟驶入深林……还有一些时候,他要仔细检查每一棵树的情况。
老山上植被茂盛,有大量自然林和张荣旭祖辈那一代人种下的人工林,维管束植物有160科597属1187种,珍稀保护植物有12种,包括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水杉、银杏,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榉树、杜仲、鹅掌楸、秤锤树等。
树越来越多,有些连张荣旭也难说得上什么科什么属,但他知道它们的故事:一棵雪松的腰上生了人字形的伤疤,“这疤我小时候就在了,大概是很久前有人割开树皮取松脂”;一株凌霄攀援在榉树上,“它们相处得挺好的,开了花特别好看”;松树上插了根大头针,针上顶了个透明小管,“这是生物防治松材线虫病,管子里面有肿腿蜂的卵,这种蜂长大了之后爬出来吃松材线虫”……
在这里工作,就像回到童年——作为“林三代”,他爷爷以前的家就在他每日巡视的辖区内,林中树木,有不少是他幼时抱着爬上爬下的。对他而言,草木是他的伙伴,而非工作的内容。
人类的祖先是从树上下来的,树木给人类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刻在基因中。
天气未凉时,唐小水和妈妈去玄武湖公园“捡秋”。她们捡来了酡红的栾树果、血红的鸡爪槭叶、秋香色的海棠果,被切叶蜂裁走两个半圆的碧绿的乌桕叶,按颜色的渐变把它们摆放在路边的大石头上。
“我们把对秋天的感受用植物定格在一幅画上。不把它带走,这是我们回馈给这个公园的创作,就像是在办自己的小画展。”唐小水说。
在互联网平台搜索“捡秋”,你能得到大量精美的图文,它被称为打工人的“精神按摩”。无论是在南京最火爆的捡秋圣地中山植物园,还是在随便哪个绿化带里,你都能捡到各种颜色和形态的果实、花朵、树叶,或是蘑菇、鸟羽、石块,人们看似埋头于大自然,实则在个人的精神家园里逍遥游。
“捡秋只能捡掉落在地上的东西,不能因为树上的某片叶子更漂亮,就提前结束它的生命。也不能随意批评或破坏别人的作品,各人有各人的审美。”唐小水说。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捡秋,会在科普植物知识的同时,教会孩子与草木世界相处的规矩,这同时也是人类在文明社会生存的规矩。
在《离骚》中,屈原以各类香草隐喻自己高尚的德行,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江的代表作《素食者》里,女主角幻想变成一棵树来摆脱现实的压迫。从古至今,人类穷尽溢美之词形容草木,它寄托了人们太多的向往。
虽然草木世界并不需要人,但人却需要从草木中获得无尽的滋养。
因一排排树而留在南京
“你为何选择留在南京?”不久前,记者采访南京的一位沉浸式戏剧演员。
“因为这些树。”他望向长乐路两旁投下浓荫、叶片飒飒作响的悬铃木,给出了一个特别浪漫的回答,“我好喜欢这些树,为了它们,我愿意留在南京。”
童年蹒跚学步,初来乍到时的问路,牵着恋人的手漫步,追着公交车赶路,骑行穿越大半个城市……有多少人最美好的故事发生在南京的行道树下。
颐和路的那棵歪脖子树火了,许多人排队拍照打卡;“梧桐大道”一直是热门,“出片率”在南京众多旅游胜地中当数最高。树皮青白剥落、果实像一颗颗挂在树梢的悬铃,其实那些行道树学名为“悬铃木”。南京的悬铃木起源于1872年,来自上海租界的法国传教士郎怀仁乘船带来了这种树并亲手种植。1928年,南京又在中山大道等城市主干道沿途栽种了2万棵悬铃木。
北京东路的雪松、太平北路的水杉、中山陵的悬铃木……它们或庄重肃穆,或香气清越,或花叶招摇,分散在城市的不同街区,为街区打造不同的气质,构建起居民与游客常常忽视但极为重要的潜意识——在还未深入了解这座城市时,满眼高大的行道树就塑造了人们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虽然依山傍水,植物资源丰富,但历史上的南京屡遭战火与自然灾害,就连紫金山也曾荒芜一片,山体裸露,幸得几代人接续植树护林。进入21世纪后,南京提出“绿色南京”战略,全面开展荒山造林和沿江、沿河、沿湖、沿路生态防护林建设,一年造林达10万亩以上。2018年,南京继续加大造林力度,三年增加绿化造林10万亩,绿化覆盖率跃居全省第一。直到2023年,南京市建成区绿化覆盖率达45.04%,连续六年保持全省第一。
绿意渐浓的同时,各类花箱、花境也出现在街头巷尾,低矮的灌丛与金光菊、三色堇、月季高低错落,相映成趣,以花艺装点街道,任是路过的人再冷漠匆忙,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如今的南京,因这些树木鲜花,厚重与灵动兼具的独特气质得以彰显。
保护珍稀濒危植物,南京也下了不小的功夫。不得不提的大功臣是江苏省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即南京中山植物园。
深秋的中山植物园游人如织,研究员吴宝成捡起一颗秤锤形状的果实:“南京的秤锤树野生居群主要分布在幕府山、老山。你捏捏看,秤锤果硬硬的,这叫‘木质化’,它落入土中后,种子很难萌发,我们猜测这就是它濒危的原因之一。”
南京现有珍稀濒危植物17种1变种,秤锤树是其中之一。1927年,植物学家秦仁昌在幕府山发现秤锤树并建立秤锤树属,20世纪50年代,中山植物园开始对秤锤树进行引种栽培,而后几代研究者对秤锤树的生物学特性、分布规律等进行深入研究,建立了完善的监测体系。
秤锤树果实形状可爱,花朵素雅洁白,如今在中山植物园和玄武湖公园内就生长着几株人工栽培的秤锤树。每逢花季,赏花者络绎不绝。
江苏省大大小小的公园,吴宝成几乎都去过。植物研究者的“职业病”是每到一处,他就要观察周边花草树木的品种和生长情况。在南京读书工作十几年,他见证了南京在生物多样性保护上的巨大进展。
“政府部门、科研院所、高校……对珍稀濒危植物的关注和支持程度都相当高,每年都有许多新项目和专项调查。”吴宝成举例,“除了秤锤树,比较成功的案例是银缕梅,我们繁育出50万株不同规格种苗,正在省内外开展适应性栽培实验;还有宝华玉兰,已经从最初发现的13棵增长到了120多棵。”
2023年末的数据:南京目前记录到3672个物种,其中陆生维管植物有1742种。更多珍稀野生动物在南京扎根:“水中大熊猫”江豚在长江南京段评估数量达65头;东方白鹳连年造访新济洲湿地;黑鸢5号日常“下榻”老山;丹顶鹤在石臼湖翩翩起舞……
鸟类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用翅膀选择留在南京。
“来中山植物园看花、观鸟的游客很多,绝大部分人不需要提醒,就能自觉保护动植物。我能感觉到,人们在学习怎样和大自然相处。”吴宝成说。
无论是珍稀濒危植物,还是墙角一株野花,谁会随意打扰它们呢?这个城市对草木的珍惜爱护写在骨子里,这是一种杂糅了历史底蕴和现代文明的温良。
用草木消弭人与人的陌生
42岁的张铮超从小生活在老城南:“我们小时候哪有绿化,没有!周围都是棚户区和违章搭建。小孩儿想要接触大自然,就得坐车去雨花台、紫金山。”
即便空间逼仄,人们也会用泡沫箱、旧脸盆种些葱蒜和好养活的花草。放学归来的小男孩跟邻居阿姨打个招呼,掐一把人家的小葱,厨房里飘来蛋炒饭的油香;两三个小女孩头碰头,抠一把太阳花籽撤在有泥巴的屋檐下,来年那里会漫出一片五彩缤纷。
植物,这种来自自然的温柔力量,一直在消融人与人、人与社会的边界。
麻雀捡着草籽,斑鸠飞上雪松,杜鹃丛里窸窸窣窣,一只肥胖的柯基钻出脑袋来……一千多平方米的罗廊巷以西绿地口袋公园,于闹中取静,静中又生机盎然。
大概在四五年前,南京历史城区保护建设集团承接了秦淮区罗廊巷以西绿地口袋公园项目,张铮超是该项目的现场经理。罗廊巷周边小区老旧,居住密度高,活动空间缺失,改造时,团队考虑到了居民需求,反复调测种植布局。
“这边本来是一棵四五层楼高的泡桐,特别挡光,我们把它移走,换成矮乌桕,居民都高兴得不得了;这里本来种满佛甲草,但我们发现小孩子骑车难免伤到草坪,就补种葱兰,加了排几寸高的小围栏。”张铮超介绍。
推窗见绿,移步进园。就在家门口的这片绿地,居民遛狗、运动、聊天,社区小规模的集体活动能就近解决,上班族也能在闲暇时,捧杯咖啡晒会儿太阳。平时关上门就互不相见的邻居,在口袋公园里反而能眼熟彼此,笑着打个招呼。
截至2023年,南京已建成口袋公园总计78个,全市拥有500平方米以上各类公园约1100个。它们各有特色,如南京南站绿荟公园以传播好人好事为主题,龙眠大道口袋公园注重运动和社交功能。
相关部门正赴全国各地考察学习。南京市绿化园林局规划建设处处长朱海琦说:“我们下一步要做的是让这些绿地的质量和使用频率高起来,概念丰富起来。”
她提到“社区花园”概念——社区居民以共建共享的方式进行园艺活动,以植物为媒,发挥公众主体性,实现“社区”的共建共治共享。
以上海创智农园为例,它在杨浦区一个占地2200平方米的狭长闲置空间里,有稻田、湿地、菜园、沙坑、花圃。居民可以通过认领一米菜地、互动园艺的方式参与农园的打造,农园中也经常举行居民议事、园艺课堂等活动。
“用自然的陌生,去打消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或许无需刻意规划引导,凭着内心对自然的爱意,人们会自发形成一股力量。
老山中部林场管理区负责人史潇点开手机里的微信群,群成员他一言你一语,历史消息划了好久都不到头。“都是些社会组织,比如骑行团、研学机构、公益团体,好几百人,他们经常来老山,自发拉了个群,在群里反映各种问题:哪个路面掉落了枯枝,哪棵树下有垃圾,有人在森林里抽烟……我们工作人员忙不过来的时候,很多情况他们自己就解决了。”
老山林场也曾启动“老山志愿卫士”公益行动,今年4月举办的首场活动很快就召集到近百名志愿者,他们穿上红马甲,穿行在山路间,随手捡垃圾,纠正不文明行为,也为游客提供服务。
“懂知识的搞科普,爱运动的教技能,有的大人也会帮忙看顾别人家的孩子。其实很多人都互不认识,但在自然环境里,好像所有隔阂都消失了。”史潇说。
有人推算,大约在4.5亿年前,第一批水生植物走上陆地,3亿年前,裸子植物出现在地球上……在这以亿年为单位的漫长时光里,草木蔓延地球,疯狂滋长,构成人类文明最重要的养分之一。
几百万年前,古猿从树上下来成为人类先祖,逐渐学会用双脚走路,而后逐水草而居,农桑并举,共同抵御自然灾害,形成了灿烂的农耕文明。人类通过驯化,将狗尾草变成小米,将西瓜变得肉厚甘甜;植物也驯化了人类,使人类更加智慧、勤劳、懂得合作和审美。
如何与植物和谐相处是人类社会永恒的课题。人类有时进一步,有时退一步,我们或许对这些漫长历史里的变化浑然不觉,但当望向一棵树时,我们终归与自然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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